第一回(5/11)
启七年,不作大金天聪元年。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,改元崇德,这部书仍作崇祯九年,不书大清崇德元年,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。又看入关之后,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,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,那隆武,永历,乃明朝唐王,桂王的年号,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,不将清朝放在眼里。他看到这里,不由得拍案大叫:反了,反了,这还了得!一拍之下,桌子震动,油灯登时跌翻,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。黑暗之中,突然间灵机一动,不由得大喜若狂: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才?生官发财,皆由于此。想到开心处,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。忽然听得店伴拍门叫道:客官,客官,什么事?
吴之荣笑道:没什么!点燃油灯,重新翻阅。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鸣,这才和衣上床,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,便在睡梦中,也是不住的嬉笑。
换朝改代之际,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,最是着意。最犯忌这,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,引人思念前朝。《明书辑略》记叙的是明代之事,以明代年号纪年,原无不合,担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,却是极大的祸端。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,大都只助修数卷,未能通阅全书,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,偏是对前朝痛恨入骨,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。庄廷珑是富室公子,双眼有盲,未免粗疏,终予小人可乘之隙。
次日中午,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,到了杭州,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,连同这部明史,送入将军松魁府中。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,便会召见。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,赏赐极厚,自己立此大功,开复原官顾是意料之事,说不定还会连升sān_jí。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,一连等上大半年,日日道将军府去打探消息,却如石沉大海一般,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,不许他再上门罗唣。吴之荣心焦已极,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,这场告发却没半点结果,又是烦恼,又是诧异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,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,踱进去想看看白书,以消永日,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《明书辑略》,心想: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,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?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,明日再写一张禀帖,递进将军府去。~浙江巡抚是汉人,将军则是满洲人,他生怕巡抚不肯行此文字大狱,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。
他打开书来,只看得几页,不由得吓了一跳,全身犹如堕入冰窟,一时宛如涨二和尚,摸不着头脑,只见书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踪,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,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,至于功旰建州卫都督,以及大书隆武,永历等年号的文字,更是一字不见。但文字前后贯串,书页上干干净净,更无丝毫涂改痕迹,这戏法如何变来,实是奇哉怪也~。
他双手捧书,在书铺中呆呆出神,过得半响,大叫一声:是了!眼见此书书页封函,洁白崭新,向店倌一问之下,果然是湖人新近送来,送货还不过七八天。他心道:这庄允城好厉害!当真是钱可通神收回旧书,重新镌版,另刊新书,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,尽行删削干净。哼,难道就此罢了不成?
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。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,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,登时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,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,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。
这幕客姓程,名维藩,浙江绍兴人氏。明清两朝,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,所以师爷二字之上,往往冠以绍兴,称为绍兴师爷。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,此后办理刑名钱谷,处事便十分老到。官府中所有公文,钧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,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,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。所以大小新官上任,最要紧的便是重金聘请一位绍兴师爷。明清两朝,绍兴人做大官的人并不多,却操纵了庶政大数百年之久,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。那程维藩宅心忠厚,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。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,师爷拟稿之中略重,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,稍加开脱,便可使之死里逃生,因之在公门中救人,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。他见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,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破家,当即向将军告几天假,星夜坐船,来到湖洲南浔镇上,将此事告诉庄允城。
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,自是魂飞天外,登时吓得全身瘫软,口诞直流,不知如何是好,过了良久,这才站起身来,双膝跪地,向程维藩叩谢大恩,然后现他问计。
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,反覆推考,已思得良策,心想这部《明书辑略》流传已久,隐瞒是瞒不了的,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,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,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,一面赶开夜工,另镌新版,删除所有讳忌之处,重印新书,行销于外。官府追究之时,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,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,便可消一场横祸了。成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,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,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,庄允城一一受教。
程维藩回到杭州,隔了半个多月,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,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,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,似有挟怨吹求之嫌,请府台大人详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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